星期四

再會了,我的姨婆

我在這一生有許多的至親,我的生命和他們緊密的相連,雖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,但是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痛失兩名至親長者,這錐心之痛使人難以承受。

我和我的姨婆-士俊,大約是在90年代初期開始有了聯繫。她是我奶奶流離在大陸幾十年的親妹妹,在父母到北京去探親之前,我對這個老人是全然的陌生。父母從大陸回來後,聽了他們記述那段旅程,細數見聞及親友。士俊姨婆帶了一些小禮物要父母帶回來給我們;那是大陸改革開放前夕,物資仍不充沛,禮物看來有些不合時宜,但是仍感受到老人家深厚的情意。那時候開始,我試著開始和她通信,開始我祖孫兩廿年的交流。

在中國北方,姥姥指的就是外婆,士俊姨婆和我們不是本家一個姓,所以應該稱呼她姨姥姥,但是我追隨著久住南方的傳統,稱呼她姨婆,既非姨姥姥,也不是姨奶奶。這種在北方親戚聽起來特殊的叫法,就成了我和姨婆間特殊的代稱,姨婆的女兒,我那些大陸姑姑們在我面前也都跟我說:「你姨婆她怎麼怎麼的。」彷彿這就是我們祖孫的代碼。

1997年,香港回歸前夕,那年的年初,在和她魚雁往返了幾年後,終於在北京和她第一次見了面。我對眼前第一次見面的姨婆不感到陌生,我們說了很多體己話,有時可以聊到夜深。姨婆是個很重來客禮數的人,當時大陸整體的環境已經開始好轉,所以姨婆竭盡所能的招呼我們。她告訴過我,她端不出山珍海饈,但是能夠讓我們吃飽喝足,這是她能做的。母親告訴過我,奶奶和姨婆這對親姐妹很不同,奶奶喜歡打腫臉充胖子,姨婆不喜歡;奶奶喜歡到處吹噓她有的,姨婆不喜歡。我後來也發現,廿年來只和姨婆真正相處過不超過一年時間的我,對於她的性情要比奶奶更來得令我理解。我每次到北京,她總會和我說很多話,這些話有時是心事,有時是故事,有些是家族史,有時候是影劇八卦。

很特別,老人家對許多影藝花邊新聞如數家珍,我估計是因為退休後的嗜好,每次她和我看電視,看到那個明星是她知道的,她就會跟我說上一段。

至於心事她也不諱言的告訴我,她擔心家中的誰誰誰,她喜歡誰誰誰的個性,對於一件事情的理解和看法,她總能和我一起討論交流。

但我最喜歡聽她說的,是家族的故事。

奶奶娘家其實是很龐大的家族,聽姨婆說的一些親族間的事情,就像是進大觀園一樣,事事充滿好奇,事事充滿新鮮。我因為不知道很多老一輩的事情,加上愛聽老人說老事,每次姨婆跟我說的時候我總是聚精會神的聽。我聽她記述北京淪陷前夕,祖父母如何抱著父親星夜至家中拜別外曾祖父母的往事,那年她九歲,躲在被窩裡聽外曾祖母的哭聲,沒敢起身,外曾祖父和舅爺爺跟祖父母說了一些話,這一道別再見,已是數十載後的人事全非。我還聽她跟我提及最揪心刺痛的,關於外曾祖父的死;外曾組父老年時得了癌症,末期時候人在醫院裡等死,因為外曾祖父一直吐出黑色的污水,發出陣陣惡臭,惹得鄰床的人抱怨連連,她忍著悲痛和人道歉,然後不斷擦拭髒污,她當時看清人世冷暖,自知自己的一生都得靠自己,絕不假人。每每想到她的遭遇,我總感到心疼。

姨婆的手藝很好,她煮的從來不是山珍海味,但都是最溫暖的家常飯菜。我永遠記得她燉的紅燒豬肉,很黑,賣相不好,像是燒焦了,但是卻很下飯,很好吃。她煮的西紅柿雞蛋湯永遠都是那樣的豐盛,好多西紅柿和雞蛋。她煮的炸醬麵更是一絕,我無法形容那個樸實的美味,我還記得我說好吃時她笑盈盈的聲音。我第一次吃到蝦醬,是奶奶從北京帶回臺灣的,蝦醬有種海鮮的腐臭味,又很像腳騷味,但我很愛吃。我到北京時,姨婆特地做了一碗給我下飯,我第一次聞到蝦醬的臭氣瀰漫在房子裡的味道,也第一次吃到熱騰騰的蝦醬,姨婆家裡沒人愛吃,她特地買來為我做了一碗。我第一次吃到天麻也是因為她煲出來的湯,她告訴我天麻不便宜且很滋補,我記得我喝了兩碗。我那年冬天去的時候,一大早她就起床給我沖牛奶,做早餐。擔心我不適應北方的冬天,呼吸道乾澀, 就泡蜂蜜水給我喝。如今,我再也無法吃到她老人家親手為我準備的東西了,嗚呼嗚呼。

我在早先去的時候,她老人家體力還好,陪我出了幾次街。我記得她和姨爺爺帶我到牛市回民區去見識品嚐回族小吃,我還買了一坨驢打滾回去,吃到了我回臺灣前都沒吃完。後來她老人家常和我一道出門的時候,就是招待我去吃北京的各個特色餐廳名吃,她帶我去過北海的仿膳見識帝王貴胄的皇家氣派,帶我到荷花市場玉帶橋附近的東來順吃涮羊肉,我在那裡吃得了它似蜜,鹽爆散丹和鼎鼎大名的涮羊肉等名吃,還有在西安飯莊吃的羊肉泡饃,扒肉條。想到這些往事,我就又陷入深沉的回憶裡,湧出對她老人家的思念。嗚呼。

姨婆曾經來過臺灣,她千里迢迢隻身一人遠渡重洋,那是個臺灣還未全面對大陸開放的年代。她在北京的王國裡是個女王,全家人重她敬她。但是她來臺灣卻受奶奶一肚子氣。她和她的姐姐相差了好幾歲,她不只一次告訴過我,她的姐姐非常聰明,如果受過良好的教育,肯定是個很不得了的人物。奶奶在臺灣的王國裡也想對她展示出女王的氣派,兩個女王相會,一定是擦槍走火,奶奶處處掣肘,姨婆忍氣吞聲。搞得極不愉快,姨婆還因此在火車站的階梯上摔了一跤;但也正是那一跤,讓他感受到臺灣人的有禮和溫情。她對於臺灣陌生人在她困難時伸出的援手永難忘懷,對我一再提起,這似乎會使她念想起她曾經生活過的舊社會,是那樣的充滿人情味。姨婆身上還有那樣的風度,總是謙和有禮,對待晚輩呵護備至,對待長輩則如同她說她怎麼侍奉她的婆婆一般,或許雖有些怨懟,但是真正實踐「幼有所依,老有所靠」的,除了我的姨婆外,目前我沒有看到第二人做得那麼踏實。

我最後一次和她相會,是在2011年夏。我帶著母親娘家的三個表弟到北京旅遊,在北京的那幾天就住在她那兒。每次我到北京一定得上她家,這是我們祖孫倆的默契,她跟我說她家不是金碧輝煌,但是遮風避雨,吃飽喝足總是能夠的,如果上飯店去住,不僅費錢也是看不起她。她有話就是對我直說,我也能理解她話裡意思,我倆相差快四十歲,但是所謂的“忘年交”就是真正體現在我祖孫倆身上,今生我不會再遇到如此的長輩再這樣對我,念此不免三呼嗚呼矣!

還有幾件事情,我如今只要一想到,馬上就會熱淚盈眶,甚且慟哭失聲。我每次到北京,衣服肯定是她老人家幫我洗曬的;其實我從年輕的時候就不習慣別人幫我洗收衣物,但是只除了到北京,我的衣服一定乖乖給她老人家洗,她拿板凳坐在滾筒洗衣機前整理衣物的模樣歷歷在我心目,夏天天熱,她總穿著薄衫,揮汗如雨的操作著機器。於今,洗衣機前的主人不在了,它如有靈性,想必不免也會傷心惆悵。

在她病了以後,我每每想到她就會揪心,我曾經想像過她如離去,我會有多麼痛楚,每次一想就落淚到不敢繼續想像,只期盼她能高壽,身體健康,我願意為她老人家折壽。但是蒼天無眼,終究沒聽到我的殷殷企盼,嗚呼!無奈!嗚呼!無奈!她生前有次跟我通了電話,那次她才剛結束了一次療程,我很擔心她的身體,但又怕一通電話我情緒激動影響了她。果其不然,通話後說不上幾句,我就抽抽噎噎了起來,她告訴我:「小查你別哭,他們也都有哭,我要他們別哭,人總是會走這一遭的。我會努力的,一定會顧好身體。但如果哪天我不在了,你不可以和這邊的姑姑們和弟弟妹妹們斷了聯繫,一切就都要像我還在的時候,親情可不能斷。」我聽了心都碎了,因為她老人家被病痛折磨的辛苦,自己也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,她就像是交代我最後的囑咐,這是她對我最期盼的事情。如今她不在世,傷痛仍在,但我絕不遺忘她老人家的遺願。

於今,我一直安慰自己,她老人家擺脫了病魔的糾纏,脫離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。她曾告訴過我:「小查,人生活著,痛苦的時候多,快樂的時候少,這是我深刻的體會;但不管怎樣,我們還是要努力的活下去,尤其你還年輕,別老想著負面的事情。」年輕時我是個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悲觀主義者,直到現在或許也是,但是當初姨婆跟我說的這段話影響了我,令我感受到人世間苦痛雖多,但還是有他光明的一面,我相信我的姨婆在離開人世的前一刻,想必也感到自己來人世一遭是不枉此生。現在她回歸到極樂淨土,和她年少時即已分離的父母兄長重聚,想必她又得到了另一個階段上的幸福和滿足。這篇文章我寫得斷斷續續,每寫一段就鼻酸淚流一次,但我知道總有天我和她會再聚首,她仍會呼喚我一聲「小查」,而我會撲上前去緊緊擁抱她老人家,跟她說聲「婆,我們好久不見了。」

星期六

一個時代的告別

李泰祥似乎不屬於這一代人,連我都覺得自己不屬於那個時代。以前,我常把他和李翰祥搞混,只知道一個是搞音樂的,一個是拍電影的。後來李翰祥跑到大陸去拍電影,被臺灣政府封殺了,名字漸漸不被提起後,我才逐漸分辨得出他們誰是誰?

李泰祥近年飽受病痛折磨,終於在元旦的隔天告別了人世。我對他的印象不深,印象中只記得他的音樂很優雅,近乎可以奉為殿堂,經典傳唱的歌曲很多。但我是看到報紙上對他的生平介紹,才知道他是原住民,還受過專業的科班養成,這就不難理解他的歌藝術價值很高的原因了。

他寫的一首《告別》,是近日在網路上流傳的歌曲,我從沒聽過這首歌,他在歌曲第二段的時候加入唱和,然後退出,交由女歌者重頭再將兩個章節複唱一次。他的歌聲印象中我也是第一次聽到,嗓音高亢空靈,我很羨慕很多原住民都有這麼一副上天饋贈的嗓子。

《告別》的歌詞寫得極好,深刻動人,有愛過,分離過的人,在咀嚼歌詞時就能明瞭我的意思。尤其是最後兩句「原來的歸原來,往後的歸往後」對仗得極佳,如果將「原來」改成「以前」,「往後」改成「未來」或「以後」,都將大大折損這首歌在終了的渲染力。所以我覺得《告別》的歌詞是寫得極佳的現代詩篇。

有時候,老的事物後勁總是很強。回頭看看當代的流行音樂,雖說每個時代的音樂都會有些流變,改革,可是我總覺得現在的歌曲已經失去了渲染我心情的特點,有時更是完全不知所唱何云?我懷疑台下跟著晃頭起鬨的歌迷,聽完了那樣的歌曲後,能產生何種心情及靈魂上的共鳴?

告別,也許也正為一個時代的過去,劃下了註腳
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mFg0-dtoE7g&feature=youtube_gdata_play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