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三

那一夜的景泰藍

董橋的《景泰藍之夜》。
董橋於2010年出版的《景泰藍之夜》,花了兩、三天的時間抽空看完了。文章依舊是那麼念古,彷彿是喧囂塵世中的徐風,使人如沐。董橋的文章總滲著不膩的甜蜜,散著幽暗如桂的餘香,怎麼看都不會覺得匠氣,信手拈來,佳文天成。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幫董橋出的每一本書也都美,興許董橋已成一個品牌,根本不需在封面撒上密密麻麻如芝麻粒的贅文介紹,封面總是能設計得很乾淨簡潔。老派人的作風到了新時代已難一窺,還好董橋的書可以讓我們稍稍體悟到舊時代的一絲讀書樂趣。《景泰藍之夜》的文章大多是董橋的私感,對人、對事、對物,讀來不雜沓帶泥,講了許多故事,就像是《一千零一夜》。



景泰藍就是琺瑯。最早的文字記載出現在元朝,「景泰」是明代宗的年號,因為中國燒製琺瑯的風氣興盛於景泰年間,加之都以藍色釉為底襯色,因此「景泰藍」這個名稱就成了中國專有的工藝品名詞。我第一次知道景泰藍這個名字,是在北京。景泰藍雖然成形於明代,卻是在清代達到鼎盛。雍正乾隆父子非常喜愛這來自西洋的玩意兒,在宮廷還特地設了造辦處,並且讓工匠嘗試做出許多華麗又帶著中國色彩的景泰藍器,至此,景泰藍真正成為了中國的獨有藝術。


那個晚上,姨婆從她的抽屜裡面翻出了許多小玩意兒要給我。我看到了一個指套,色澤俗麗,讓我想起清宮劇裡面,慈禧太后套在小指上的東西,尖尖長長的。姨姥姥說那是景泰藍。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,就愛上這個名字,如同「敦煌」二字耐人咀嚼一樣。我不知道景泰藍為何物,但是當聽說它的另一個名字是「琺瑯」我就懂了。印象中的琺瑯是拿來當做杯子的外層,覺得難以跟艷麗的外觀做連想。只是對景泰藍產生興趣後,也就對這種藝術品有了關愛,到故宮去參觀,總愛看景泰藍的華麗細膩,貴氣不可方物。


景泰藍除了可以是器皿擺飾,也可以是配件首飾。北京的紀念品店、街頭小肆,隨處可見景泰藍制的小玩意兒。鑰匙圈、手鐲、鍊墜、箸……。小肆販賣的景泰藍其實就像姨婆抽屜裡的指套,同玩具一樣,點綴著對古老時代人物的幻想,只是它的色新讓我們會猛然回到現世。紀念品或工藝店的景泰藍製作較高級,有些亦要價不斐,看著滿意卻也無從下手。法國品牌愛馬仕也有琺瑯手鐲和飾品,那是純琺瑯工藝製法造成的器物,景泰藍雖和琺瑯同屬一宗,但是因為在中國的開發又自成一格,現在很少將景泰藍單純的視為琺瑯器。愛馬仕的琺瑯手鐲雖也色彩瑰麗,卻很難和銅胎掐絲琺瑯的細膩比擬,一個手鐲還是要價上萬元,恐怕除了製作上的工法,更多的還是倚靠招牌的大名。


那一天,我和姨婆聊得很久。我和這個長輩是第一次見面,戰亂讓我的奶奶,也就是她的姊姊,與她分別四十年。她不像奶奶在家中地位不高,擁有不良嗜好;姨婆在她的家裡是女王,地位崇高,嚴肅、拘謹、和善、謹慎,又處處表現出她對晚輩的溫情。我和她雖沒見過,但是之前靠過書信往來。那時我認為,一個教書的老太太,又住在我嚮往的帝都,見識一定比一般人廣,我抱著認識一個長輩的心態開始和她魚雁往返。到北京和她見了第一次面,我總覺得我認識這個老太太很久了,她讓我一點都不陌生、沒距離。母親在行前就跟我交代過,父親的這個阿姨個性好、心思細膩分明。姨婆和我聊了很多四十年來,在北京,在她私人王國裡發生的事情,聊了許多人、事、物,有些事情具有極大衝擊性,連我聽來都心驚膽顫,但是姨婆很冷靜的陳述這些事情,沒有顯露太多的情緒。那年我是冬天去的,某天早晨我還在熟睡,姨婆有些慌張的跑來床邊告訴我:「小查,鄧小平死了。」我睡眼惺忪的回說:「是啊?」在我看來,鄧小平死了不會對我有甚麼影響,就跟台灣這裡死了名人一樣,大家或許會當大新聞來看,但是卻不會給人心造成太大的影響。我第一次查覺到,姨婆這幾十年生活的地方,原來有一股窒悶的恐怖,老人在這股恐怖中聽看過太多死裡來活裡去,因此一個風行草偃都讓她不得不變得更為謹慎。


姨婆的大女兒波姑姑是高知識分子,那年她也陪我走了一些地方,她知道我對景泰藍產生了興趣,就要帶我去看。我依稀記得姨婆要她出門小心帶我,波姑姑頗不以為然。那天後來看了多少景泰藍,到了多少地方去看,我已經記不得了,只是我心中覺得奇妙,同一件事情,興許人的看法的確還是不同。波姑姑還是開開心心的帶我出門,誰怎樣了似乎不對她造成影響。


隔了一、兩年,姨婆也應我們的邀請來台灣探親了。她到的第一個晚上,和我一樣都住奶奶家。老人家飄洋過海,還帶了一堆東西過來送給這邊的親友,那股情意很深厚。很晚的時候,她偷偷的把我拉到房裡,從她的行囊當中掏出一個盒子,看得出來那個盒子被她放得很深。盒子內是一隻景泰藍象,放在一個小木座上,是件擺飾。「噓,你波姑姑要我帶來給你的,怕被其他人知道了不好,尤其怕被你奶奶知道,她要想分派給別人就糟!你姑姑千萬叮嚀一定要給你。」我眼眶濕了,沒給姨婆查覺。除了感於波姑姑還惦著我喜歡景泰藍,那年在北京卻沒買;更多的是,眼前這個老者她是背負著多大的責任而來。雖然只是小小的景泰藍象,卻是她沉重行囊中意義最重大的一個,她仍然那樣的嚴謹,將那只寄注許多感情和祝福的景泰藍象交與給我,深怕有所閃失。


那一夜的景泰藍,看來是那樣的耀眼奪目,令我永遠難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