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日

瘋婦

搭車的時候,鄰座好死不死,坐上個瘋婦。心情本來就因火車誤點半個鐘頭而煩躁不堪,剛染大病身體未癒的我,整個人的腦子都快脹裂。

我覺得我不是我。

坐上了座位,把包包攤在大腿上,拿出本書開始翻閱,坐在窗邊的我被太陽照的睜不開眼睛,索性戴起了墨鏡,自顧自的讀起書來。

鄰座的瘋婦開始「行動」了。首先,她先自言自語一陣,隔著走道,和另一旁的女孩高聲談起話來,女孩沒有理她。她自討沒趣,看著牆上的挂勾,換著對我說:「不好意蘇啦!偶把雨傘挂的到促。」我用眼角餘光瞄了瞄,可不是嗎!兩把大紅的花傘,外加一個暗紅的包包,大喇喇的侵犯我的視覺空間;加上她那滿口怪腔怪調的國語,還有一種故做無辜,像是要惹人憐愛的語氣,在在使我心中更加反感甚至作嘔。

我因爲頭痛欲裂,腿上又擺著個大包,坐的已經很不舒服,蠢蠢欲動的鼻涕,也想趁著我低頭看書時,從鼻孔中傾流而出,故我只能維持著把書拿至和我臉平行,離目兩三吋的怪異姿勢;這麽一來,鼻涕是不會想流出來,反倒是肩膀開始吃不消了。在我開始痛苦的當下,瘋婦從她腳下的大塑料袋裏,拿出一塊可能是麵包的東西,開始大嚼大啖起來。不純正的巧克力味夾雜著她嘖嘖的吃聲,我竟然有股想打她的衝動!這個瘋子真令人討厭。

旋即我被自己的意念吃了一嚇!怎麽我會想對一個連自己在做些什麽都不知道的人動粗呢?我一打下去,反而變成是我失去理性,發瘋的豈不是自己!?再說,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?也未必,至少她知道自己肚子餓了想吃東西、至少她還記得她的塑料袋裏有塊東西讓她充饑。誰說她沒有自覺意識呢?我覺得自己竟有點迷糊了。不想了!不想了!頭已經夠疼,還要爲自己辨證些什麽?

當我腦子一片空白時,瘋婦像是想到什麽,停止她的吃食動作。說實在,我雖然還拿著書,但是注意力卻已經轉移,我逐漸對她産生點興趣,想看看接下來她又要幹些什麽?她把腰一彎,又把放在腳邊的大塑料袋拿了起來,專注的往裏掏了一陣,拿出了幾個小塑膠袋,先試問我,「藥要怎麽粗?」原來是藥袋。我沒看她,隨口吐句,「就吃到嘴巴裏啊!」她可能認爲我是白癡,誰不知道要吃進嘴巴?遂轉身問向走道邊的鄰座女孩。「小姐,仄個藥要怎麽粗啊?」她說話是一字一字,很用力堅決的從喉嚨吐出,只是太不標準,令我很想糾正。那一端的女孩終於有了回應。「我看看。」我的心開始撲通撲通跳,等一下該不會又要問我一次吧?果其不然,她不肯把藥交給女孩,把頭轉向我。我因爲戴著墨鏡,外人看不出我到底睡著醒著,但我手上還拿著書,睡著的人不會拿著書睡吧?她把身子前傾側彎,又把頭轉向我,墨鏡後的眼睛也稍微斜斜看了看她。「偶兒子叫偶粗藥,但訴偶不租道要按怎粗?」她發現我在注意她,把藥袋子拿的更靠近了。她相信我嗎?我拿下她的藥袋子,她會有啥反應啊?我想試試,二話不說,把藥袋子抓了過來。她又開始念了。「他們縮早上粗、中午粗、呷飽飯粗,偶都不租道,要怎麽粗啊?」她等著我回答。我看了看,總共有五個袋子五種藥,一包是早飯後吃、兩包是早午飯後吃、兩包是三餐後吃。五包藥用釘書針釘在一起,而且夾雜在一塊兒,也就是說第一包是早午飯後吃的,第二包卻是早飯吃的,再下來是三餐吃的,沒有一個排列順序,我估計她是不識字的,所以她根本不可能照著外包裝的標籤服藥。我不知是什麽心態,突然順手就把五包藥拆開了,一邊對她念著,就像是很不耐煩教一個小孩。「這是早飯後吃的、這兩包是早午飯後吃的,這兩包是三頓飯後吃的。」我一邊說,一邊將藥的順序排列起來,然後交給她。「聽無沒?」她把藥接了過去,發出一種難聽的,很矯情的笑聲,像是要掩飾心中的不安。「阮兒子說要吃,但是我不會…。」然後她想理出一個頭緒,把我剛剛告訴她的,跟手中的藥包兜在一塊,只是藥包被我弄散,她更不知道怎麽分類了。她不說話,像是等我再繼續跟她說些什麽,我眼角瞥到她的眼神,她的眼神出現怒意,好像是我把她記憶中,吃藥的次序打亂了;而我卻無動於衷,不負責任的繼續看著我的書。我想她不會對我的態度突然發作動怒吧?諒她不敢!心中竟沾沾自喜、洋洋得意起來。車廂中其他等著看笑話的人啊!恐怕你們要失望了。剛剛大家或許還在等著,一個跟瘋婦坐在一起的人,等一下會不會如坐針氈似的,從座位上落荒而逃?或是瘋婦會不會對坐在她旁邊的人,做出什麽樣的舉動?結果呢?我不僅沒事,還一臉蠻不在乎的模樣,我有種勝利者的高傲和喜悅。

一陣突來的頭痛,很快把我從這種飄飄然的心情中拉了出來。我高興什麽啊?我現在因爲身體的不適,使得自己的心智有種墜入迷霧中的感覺,剛剛的舉動完全是出於我的自願嗎?那種鄙視、不屑,通通是真正的我所要傳達給瘋婦知道的?還是只是一時被體內的病毒迷了心竅,糊裡糊塗自以爲高人一等?我猛然想起以前曾有過兩個令人可笑的願望,其中一個就是變成瘋子。我曾覺得變成瘋子是件浪漫的事,可以用異於別人的眼光看世界及生活,一般所謂的正常人會怕你,瘋子身上的一切是那麽與衆不同、那樣的溢於言表。那段日子,曾想把自己逼瘋,胡思亂想、給自己施壓。常聽人說瘋子發瘋的原因,有的是因爲失戀、有的是遭受失敗打擊,好像都是很平常的理由,好像那些人說瘋就瘋,轉瞬間腦袋瓜子就不正常起來,發瘋竟是件這麽容易的事,爲什麽就我那麽難以如願?想想看:那些人原本並不一定希望自己發瘋的,何不把那恩典賜與我?讓我一嘗瘋狂的滋味。拿現在來說好了,因爲自己這麽轉念一想,開始羡慕起瘋婦。她把自己隔絕起來,跟現實的世界築起一道藩籬;只是,那只是她的心智,於形的方面,她還是和我們一樣,生活在普羅世界,這麽一來,瘋人和一般人的差異,就不算很大了。我一直想與普通人有所區隔,既然成不了大功大業,選擇一個最簡單,也是一般人最不會想要的方法,我的夢想才能實現。發瘋是逃避現實的消極方法,這是對瘋子的一種人格和精神上的屈辱;他們並沒有逃避,也並沒有被殘酷的現實擊敗,他們有的,是以另外一種嶄新的方式,來擊破現實強壓給他們的不堪。回頭看看我自己,到了現在依舊一事無成,每天混吃等死,週遭及意念上的壓迫感無處宣洩,遂使自己生出遁入另一個虛幻世界的念頭,也不是沒有道理的。

傑里柯的「慾望偏執狂」是
浪漫主義時代的畫作。這幅
極具渲染力的作品,站在她
的面前,彷彿可聽到畫裡的
瘋婦正在喘息呻吟的聲音。
故宮在數年前舉辦了一次繪畫展,裡頭有一幅畫吸引我的目光,使我久久不能離去。那幅畫是傑里柯的「慾望偏執狂」。畫中的主角是個精神病患,傑里柯當時是個對精神病學有研究的專家,他以精神病院為主題,畫了許多病患的浮世相,「慾望偏執狂」中的老婦是其中之一。我驚嘆於畫家精準的捕捉住人物的神韻、姿態,畫中的老婦初見時,的確會被她充滿血絲的雙眼嚇住,那雙眼是那樣炯炯有神,像是要人震懾於她的逼視之下。不過再細看之後,卻會發現那雙利索的眼睛後面,藏著的是無助和恐懼。老婦令人震撼的雙眼,不過是為了掩飾內心焦躁不安、惶恐終日的情緒。可悲的是,這樣一個無邪的人,看在其他人眼裡,卻成了貪婪、可怕的象徵;很多觀賞者就誤解了老婦的眼神所要透露出的真正意義。我想著,畫裡面的老婦是百年前確實存在的人物,她也是和我一樣,為了想出走於俗世,而逼使自己發瘋的嗎?今天的我如果瘋了,不會有畫家仔細捕捉我的神韻,相反的,想把我抓去做臨床研究或實驗的醫生,只要花個幾秒鐘,就能把我瘋癲的樣子擷取到一張冷冰冰的相紙裡。想到這裡,不禁令我毛骨悚然!那個畫中的瘋婦,百年前有個研究過精神病學的畫家,或許仔細聆聽過她的囈語、或許為了畫她而曾關心過她,甚至在百年後,當她的肉體化為一堆枯骨,但靈魂和精神卻被保存下來,讓後世的人經由另一種形式去認識她、憐憫她。假使我現在真的發瘋了,我絕不可能像她,用發瘋來「流傳千古」。我只會變為沙漏中的一顆細沙,埋沒在時間的洪流裡吧?

多孤單啊!不敢了,不敢想下去了。百年前當瘋子是件浪漫的事,現在的我可不敢打包票!

我轉過頭去,旁邊的瘋老婦不見了,是下車了嗎?沒有!當我起身上洗手間時,發現她坐在離我身後幾步之遙的空位上,雙手緊抱著東西,身體有點蜷縮著,直楞楞的雙眼銅鈴大的盯著我。好像是畏懼我會發狂,突然一口吃了她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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